棵咖啡树,杨加林和妻子,手握镰刀,一刀刀砍下去,砍了整整四天。枝繁叶茂的咖啡树,忽喇喇似大厦倾。
年前后,云南保山市咖啡豆的收购价,开始断崖式下跌。从高峰十多元一斤,一路跌到年,只剩三、四元一斤。
为了生存,杨加林砍去了一半咖啡树。他挥着镰刀,内心沉痛:“全国99%的咖啡,都产自云南。”云南咖农至少有40万,平均年龄在35岁以上。
保山地处云南西南部,北纬25度08分。咖啡本是南北回归线之间的产物,保山已超出范围,却在干湿分明,昼夜温差大的庇佑下,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路子,成为全国最大的咖啡种植基地。
“这么大的需求量,咖农为啥挣不到钱?”杨加林想不通。他瘦削黝黑的脸庞上,满是饱经风霜、苦心操劳的痕迹。三十出头的年纪,看起来如年过五旬。
过去十年,村民陆续砍树弃田,年轻人钻入大城市,“在上海,做个流水线工人,日子都比种咖啡好过。”
杨加林舍不得。50亩咖啡田,砍掉一半,还有一半。他把剩下的树交给妻子,自己到上海打工,挣钱还债。
踏上火车的那一天,杨加林心想:“等债还完了,还要回来种咖啡。”
“生命树”
年,保山国营潞江农场率先实验,试种阿拉比卡系列咖啡豆成功。由此,潞江坝的咖农开始大面积种植小粒咖啡。
今年60岁的张和云,仍记得当年潞江农场的盛况。人的农场,种着咖啡树和橡胶树,大人集体给树施肥,小孩子在田里树间穿来穿去。“当时不知道咖啡是什么,只知道这东西养活了我们一家。”
上世纪80年代,保山政府将咖啡作为特色产业来打造。建立咖啡示范园、扶持龙头品牌、加大营销宣传。
年,雀巢的技术总裁到保山考察,喝了一口保山咖啡,忍不住道:“这是我在中国喝过最好的咖啡。”
“入口是热带水果的清爽香气,甘甜明显,果酸明亮,混合了黑巧克力浓郁的香气,入口顺滑,层次丰富。”电影《一点就到家》里,这样描述云南咖啡的口感。
“我们的咖啡豆,不比那些国外著名品牌的差。”20岁那年,张和云开始种咖啡,他见证了保山咖啡的香气一路飘到国外市场,甚至还有普洱等地的供应商,将当地咖啡豆运到保山加工,最后以保山咖啡的名义卖出去。
阿拉比卡的子品种铁皮卡,是保山咖农最得意的杰作。栽下树苗后,是咖农四年的培育和守望,树苗每年至少施肥两次,警惕天气过干或过湿。四年后,才能结出第一批果子。
11月的保山,温暖干燥,是采摘咖啡果的季节,农忙延续到来年4月。摘回来的果子,经脱壳机去壳,晾晒,等着收购商上门收购。
年后,带壳咖啡豆的收购价突破4元每斤。当时的保山咖农,少则种着几亩咖啡田,多则上百亩。这样的价格,每年最多能收入十多万元。咖啡树成了保山咖农的“生命树”。
这一年,16岁的杨加林,砍掉父亲种的6亩大型咖啡树,自己又扩种4亩,栽下铁皮卡。收成后,咖啡豆价格涨到6元一斤,杨加林挣了五、六万。
尝到甜头的杨加林,将咖啡田扩种至50亩。农忙时,还要请七、八个临时工帮忙摘果子。一直到年,咖啡豆价格都在平稳攀升,最高时接近13元一斤。
挣来的钱,杨加林拿来盖了一间土木结构的房子,一家六口搬了进去。
命途多舛
年,是保山咖农最不堪回首的一年。
过去的收购季,村里每天至少来两位收购商。到了这年11月,杨加林翘首以待,却见不到收购商的身影。
树上的果子亟待采摘,家里10吨豆子堆了一周后,收购商带来了一个坏消息:“价格只能给到6元一斤,你卖不卖?”
“大家都懵了,当然不卖!”大多咖农选择囤货,杨加林急用钱,“割肉”卖了3吨,他心里还揣着希望:“一定会涨起来的。”
过了两天,收购商又传来消息,价格跌到5元,且有继续下跌的迹象,咖农在惶恐之下纷纷脱手。
之后几年,咖啡豆的收购价,一直徘徊在谷底。咖农们熬不住了,不约而同地开始砍树。村里50户人家,一半人砍掉咖啡树,老人在家种芒果、甘蔗,一年收入要比种咖啡多一倍。年轻人则都奔向北京、上海、昆明。
杨加林没舍得砍树,家里却已捉襟见肘。
他的50亩咖啡田,一年要花两三万元施肥、请工人,到头只能挣五万。他发不出工人工资,便抵押房子和土地,向银行贷款。每年贷2万,一借就是5年。
年,咖啡豆价格跌入谷底,只剩3元一斤。杨加林挣不到钱,反而欠银行10万元。
咖啡树郁郁葱葱,咖啡果火红爆满,杨加林和咖农却不敢摘,任由果子烂在树上,“采摘耗费人工、加工成本,不如不摘。”
杨加林狠下心,喊来妻子,两人移平了一半咖啡田,改种芒果、玉米等作物。
但是咖啡树的命运,并没有好转。
年上半年,云南省遇上干旱,部分咖啡树干死,还有的只开花不结果。
保山原本共30万亩的咖啡田,只剩下10万亩左右。当年,云南省咖啡总产量,只有13万吨,比高峰时少了3万多吨。
这年,收购价虽涨了几元,却远不够支撑咖农的生活。杨加林和妻子养着两个老人,两个正上小学的孩子,眼看米缸已见底,还欠着银行的贷款。
村里在上海打工的朋友劝杨加林,来上海吧。年初,杨加林只身去了上海。临走前,他还在想,还完钱,一定要回来继续种咖啡。
咖啡支撑的渴望
夏天,在体感温度超过40度的车间里,杨加林做着货物包装工,每月挣元,要寄元回家。
晚上关了灯,他向工友炫耀云南的咖啡豆,“质量好,还卖到了国外。”咖农不挣钱的事情他掖着没讲,疑问也只悬在自己心里:“我们的咖啡豆质量那么好,为什么卖不出好价钱?”
从年开始,国内的咖啡消耗量,每年都保持10%以上的增长,年猛增29%。在北京、上海等城市,一杯高端咖啡的价格卖到了30元以上。
但咖啡市场虽越来越大,咖农却越来越穷。
云南每年产10多万吨生咖啡豆,产量居全球第九,但给云南贡献的GDP,只有10亿元左右。
以杨加林、张和云为代表的保山咖农,大多只做初加工。他们将咖啡豆卖给收购商,有些收购商有烘焙咖啡的能力,有些则没有,继续转卖。几经周转,才到咖啡品牌手里,诸如星巴克、瑞幸、全家等,中间存在不少差价。
豆贱伤农,而市场的无序竞争,也间接导致了保山咖啡豆被贱卖。
近十多年,云南本地兴起了不少咖啡品牌,大多做着速溶咖啡的生意,销往线下商超,以及各大线上平台。
年进入咖啡行业的中啡,在网上销售速溶咖啡。普通的速溶咖啡,价格在1元钱一杯上下。其品牌负责人郭磊发现,速溶咖啡的价格越来越低。有品牌把价格降到5毛钱一杯,其他品牌为竞争,便降成3毛钱,最低的,还出现了1毛钱一杯的速溶咖啡。
于是,中啡也加入了价格战。价格压缩,成本自然要克扣。很多网店的速溶咖啡评价栏里,都写着“没有咖啡味道”、“质量差”等类似的评价。“这些咖啡用的是极次的咖啡豆,且含糖量高,咖啡因含量低。”
云南咖啡的口碑,在消费者心里一降再降,收购价随之一跌再跌,最终导致咖农出走。
因接触粉尘,杨加林皮肤经常过敏,高压工作下生了病,低血压倒在车间里。只在上海待了三个月,杨加林就被迫回了保山。他很想看看上海市中心的咖啡店,却没来得及出门。
年底,咖啡豆收购价回升到了六、七元一斤。杨加林比以前更努力地种咖啡,只能勉强收回成本。他知道种咖啡能靠天靠地,可要将咖啡卖出好价钱,他却不知道该靠谁。
一生只做一件事
年,郭磊砍掉中啡的三合一速溶咖啡,“不再打价格战。”转做纯咖啡粉、挂耳咖啡,以及熟咖啡豆,提升品质。
转产后,年,中啡在天猫的销售额超过1亿元。
杨竹是保山较早打造品牌的咖农,年,他开了自己的第一间淘宝店,隔年又入驻天猫,陆续推出中咖、辛鹿等咖啡品牌。如今,他的店铺年销万。
除了自家种植园,中啡和中咖等品牌的咖啡豆供应,大多还是来自张和云、杨加林这些咖农。
过去,咖农和品牌之间,存在多重链条。落到咖农手中的钱,寥寥无几。
年,阿里巴巴推出了“云南咖啡千人培养计划”,建立咖啡创业者培训,预计用3年时间,在云南培养名专业的咖啡创业者,为云南咖啡开疆拓土。
团队还带领50个咖啡品牌,和云南当地咖农、供销社签署现场采购协议。张和云、杨加林等咖农,终于和品牌牵上线了。
中咖走“精品路线”,重点采购精品咖啡,张和云等咖农按照中咖的要求种植、采摘精品咖啡豆,最终的价格,能卖到30多元一公斤。他所有的豆子里,精品率能达到50%。
年10月,电影《一点就到家》上映,很多人才知道,云南不止有普洱茶,还有咖啡。电影里,李绍群是个固执的咖农,守着咖啡田,日复一日地研究咖啡品种。
张和云是现实版的李绍群。
前60年人生里,张和云只做了一件事——种咖啡。他改良了四个品种,投入先进的滴灌设施,什么样的豆子最好,他瞄一眼就知道。
40岁那年,张和云才买到咖啡机,喝上人生第一口咖啡。
“又苦又酸,本来想倒掉,但这是我自己种的,怎样都觉得好。”这一喝,就是20年,老伴和孩子不能理解,这么难喝的东西,张和云是怎么喝下去的。
张和云很清楚,他对于咖啡的感情并不停留在味觉上。收购价跌入谷底的那几年,家里40亩咖啡树,他一棵也没舍得砍。“最难的那几年,都在吃年轻时的老本。”
去年,普通咖啡豆的价格涨到了八、九元一斤。身边的咖农很兴奋,都在讨论,“会不会回到十几元一斤?”
张和云端起一个陶瓷缸子,从咖啡机里接了半杯咖啡,嘬一口回道:“越喝越好喝,心里存着希望总是没错的。”